芋老人传·(清)周容
芋老人者,慈水祝渡(1)人也。子佣出(2),独与妪居渡口。一日,有书生避雨檐下,衣湿袖单,影(3)乃益瘦。老人延入坐,知从郡城就童子试(4)归。老人略知书,与语久,命妪煮芋以进;尽一器,再进。生为之饱,笑曰:“他日不忘老人芋也。”雨止,别去。
十馀年,书生用甲第为相国(5),偶命厨者进芋,辍箸叹曰:“何向者祝渡老人之芋之香而甘也!”使人访其夫妇,载以来。丞、尉(6)闻之,谓老人与相国有旧(7),邀见,讲钧礼(8)。子不佣矣。
至京,相国慰劳曰:“不忘老人芋,今乃烦尔妪一煮芋也。”已而妪煮芋进,相国亦辍箸曰:“何向者之香而甘也!”老人前曰:“犹是(9)芋也,而向者之香且甘者,非调和(10)之有异,时、位之移人(11)也。相公昔自郡城走数十里,困于雨,不择食矣;今者堂有炼珍(12),朝分尚食(13),张筵列鼎(14),尚何芋是甘乎?老人犹喜相公之止于芋(15)也。老人老矣,所闻实多:村南有夫妇守贫者(16),织纺井臼(17),佐读勤苦;幸获名成,遂宠妾媵,弃其妇,致郁郁死。是芋视乃妇(18)也。城东有甲,乙同学者,一砚、一灯、一窗、一榻,晨起不辨衣履;乙先得举(19),登仕路,闻甲落魄,笑不顾,交以绝。是芋视乃友也。更闻谁氏子(20),读书时,愿他日得志,廉干如古人某,忠孝如古人某;及为吏,以污贿不饬(21)罢,是芋视乃学也。是犹可言也。老人邻有西塾(22),闻其师为弟子说前代事,有将、相、有卿、尹(23),有剌史、守、令(24),或绾黄纡紫(25),或揽辔褰帷(26),一旦事变中起(27),衅孽外乘(28),辄屈膝叩首迎款(29),唯恐或後,竟以宗庙、社稷、身名、君宠(30),无不同於芋蔫。然则世之以今日而忘其昔日者,岂独一箸间哉!”
老人语未毕,相国遽惊谢曰:“老人知道者!”厚资而遣之。於是芋老人之名大著。
赞曰:老人能于倾盖不意(31),作缘(32)相国,奇已!不知相国何似,能不愧老人之言否。然就其不忘一芋,固已贤夫并老人而芋视之者。特怪老人虽知书,又何长于言至是,岂果知道者欤?或传闻之过实耶?嗟夫!天下有缙绅士大夫所不能言,而野老鄙夫能言之者,往往而然。
注释:
(1)慈水:要浙江慈溪县。祝渡:即祝家渡,渡口在慈溪县西南约三十华里。用实有地名,意在增强真实性。(2)佣出:外出做雇工。(3)影:身影,指体形。(4)童子试:明清科举录取秀才的考试。(5)用甲第为相国:由考取一甲进士而官至宰相。(6)丞、尉:县官的副职和助理官员。(7)旧:旧谊、旧交之省略。(8)讲钧礼:行平等之礼,意即免除了尊贵上下之礼。钧,通“均”。(9)是:此,这等。(10)调和:此处是烹调的意思。(11)移人:改变人的性情。(12)炼珍:烹制精美的食品。宋陶榖《清异录》:“段文昌精食事,第中庖所,榜之曰炼珍堂。”(13)朝分尚食:于朝廷中分得皇帝赏赐的食品。尚食,指皇帝的食品。(14)列鼎:古时王侯公卿列鼎而食。鼎是青铜铸成的炊器。《汉书·主父偃传》颜师古注引张晏曰:“五鼎食,牛、羊、豕、鱼、麋也。诸侯五,卿大夫三。”后表示馔食丰美。(15)止于芋:是说只是食芋时味觉有了改变。(16)有夫妇守贫者:意即有一对贫苦的夫妇。这样构句,强调“守贫”二字,含褒意,以反衬下文。(17)织纺井臼:谓自已操办衣食,勤苦度日。井臼,指汲水、舂米。(18)芋视乃妇:意为像对芋一样地看待其妇。芋,此处用作状语,指文中相国食芋昔甘今厌的态度。(19)得举:科举及第。(20)谁氏子:指不知名的人,犹某家子。(21)不饬:不守规矩,行为不轨。(22)西塾:学塾。古时礼仪,主位在东,宾位在西。所以称塾师为西宾,称学塾为西塾。(23)尹:这里指京尹,京城地方长官。(24)剌史、守、令:指府、州、县三级地方长官。(25)绾(wǎn碗)黄纡紫:形容官员们身系官印。绾,系。黄,指代金印。纡,结扎。紫,指代系印的紫色丝带。(26)揽辔褰帷:形容官员们做出要匡世济民的架式。揽辔,语本《后汉书·范滂传》:“滂揽辔登车,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。” 褰帷,语本《后汉书·贾琮传》:“琮为冀州刺史。
旧典,传车骖驾,垂赤帷裳,迎于州界。及琮之部,升车言曰:‘刺史当远视广听,纠察美恶,何以反垂帷裳以自掩塞乎!’乃命御者蹇(通‘褰’)之。”这里用此四字,经下文之反拨,形成反讽。(27)事变中起:宫廷中发生政治变故。(28)衅孽外乘:外来的祸患乘机发生。(29)迎款:迎降归顺。(30)君宠:犹俗说皇恩。(31)倾盖不意:意为意外地发生了交往。倾盖,原意是途中相遇,停车交谈。(32)作缘:结缘。
译文:
芋老人,他是慈水县祝家渡人。儿子出外当佣工赚钱,自己和老妻住在渡口边。有一天,有名书生在他家屋檐下躲雨,衣袖单薄而且都湿透了,身影非常瘦弱憔悴。芋老人请他进屋里坐坐,(闲聊中)知道对方是刚到郡城参加童生考试完,要回家去的读书人。芋老人略懂诗书,和书生聊得很久,就叫老妻煮芋头拿来请书生吃,书生吃光了满满的一碗;芋老妻人再为他盛一碗,书生吃得肚子饱饱的。笑着说:“我以后一定不会忘记老人家您请芋头的温情啊!”雨停了后,书生就告别离开。
十多年后,书生为科举考上高的等第,还当到宰相的地位。偶尔一次,他吩咐厨师煮芋头给他吃,吃了吃,他放下手中的筷子而感叹说:“为什么从前祝家渡那老人家的芋头是那么香,那么甜呢!”于是就派人去找那渡口边的老夫妇,用车马载他们来。当地郡县的官员听到这事情之后,都以为老人和宰相有旧交情,纷纷邀请芋老夫妇来见面,和他们行平等的礼节;芋老人的人也不再到外面当佣工赚钱了。
到京城后,宰相慰劳他们说:“我一直忘不了老人家您以前请的那顿芋头,今天还想再麻烦您妻子为我煮一次芋头呢!”不久,芋老妻煮好芋头端给宰相吃,宰相吃了吃,也放下手中的筷说:“为什么从前吃的芋头就那么香,那么甜呢!”芋老人向前说:“都是同样的芋头啊!从前芋头之所以那么香甜,并不是烹调有什么两样,而是时势地位改变人的口味啊!从前(那时候),相公您从郡城出来,走了几十里路,又被雨淋得湿透了,(又饿又冷),吃东西是不会挑剔的。现在您的厨房多的是精美的食物,又有朝廷当赐的膳食,经常摆设酒席,陈列食物,那里还吃得出芋头的甘甜呢 (不过),我还是很高兴相公您的改变仅仅止于芋头而已呢!我的年纪老了,听到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了。我村子南边有对贫苦的夫妻,妻子每天织布纺纱,取水舂米,勤苦地帮助丈夫读书;丈夫幸运地考中科举,得到功名后,就宠爱其它的姬妾,抛弃家里的妻子,以致妻子忧伤过度,郁郁而终。这种情形,就是把他的妻子看成像芋头一样啊!城东边有甲,乙两名同学,共享一方砚台,一盏灯火,住的地方只有一扇窗户,一张床铺,连早晨起来穿的衣服,鞋子都不分彼此。后来乙先考中及第,进入官场当了官,听说甲落魄潦倒,还讥笑他,不管他。两人的交情因此断绝了。这种情形,就是把他的朋友看成像芋头一样了。我更听说过某某谁家的孩子在读书的时候,立志说未来自己如果得志显达的话,就要廉洁干练如某某古人,就要忠孝如某某古人。可是真的做了官后,却因为贪污不检点,操守不佳而被罢官。这种情形,就是把他所学的道理看成像芋头一样了。我老人家邻居有家私塾,听里头的老师向学生讲述前代(明朝末年)的事情,有将相,卿相,卿尹,刺史,太守,县令,他们有人腰佩紫绶金印,有人上下轿由仆从折帘撩幔。然而一旦国内发生事变,异族自外入侵,他们往往就下跪叩头,争先恐后地投降了,竟然把宗庙,社稷(整个国家),自己的名誉,君王的荣宠,统统等同于芋头了。这么说来,世人由于眼前(的遭遇)而忘掉了过去,那里单单只是一双筷子之间而已呢!”老人话没说完,宰相赶紧向他道谢说:“老人家您真是个明白道理的人啊!”宰相就优厚地赏赐芋老人,派人护送他回去,于是芋老人的名声大为显扬。
我结尾赞许说:“芋老人能够在无意中遇到宰相,一见如故,进而和他结绿,真是奇特的事情哪!不知道宰相如何能否不愧对老人家的话呢?不过,从他能够不忘怀那顿芋头看来,应该是好过那些连老人都把他看成像芋头一样的人吧!只是芋老人虽然读过些书,又怎么擅长说话到这样的地步了吧!难道他真是名明白道理的人吗?唉!天下道理,有些是达官贵人与读书人所说不出来的,然而乡下老人,粗鄙百姓却能够说得出来,往往就是这个样子。”
周容(1619-1679),明末清初文学家。字茂三,一字鄮山,鄞县(今浙江鄞县)人。明末秀才,有较为高尚的民族气节。明朝灭亡以后,曾出家为僧。清政府为网罗人才、笼络汉族知识分子,开设博学鸿词科,不少人劝他去应试,誓死不肯答应。有广泛的艺术修养,精通书法、绘画,著有《春洒堂诗集》、《春洒堂文集》等。作品中常流露出怀念故国的深情。所作寓言散文《芋老人传》文笔流畅,语重心长,生动的故事中包含着深刻的道理,言近旨远,发人深思。